【“站起来,不要让我绑你。”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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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。”
午后,简公公接了言韶,迈着小碎步一路行至皇上寝宫,站在门外轻声细语:
“言将军求见。”
“请他进来。”
殿内传来一声温和应答,李衡语气清稳,说话间随手拎起茶壶倒茶,眼帘低垂淡淡吩咐:
“去拿点心。”
眉心随着男人的话音突兀一跳,言韶心慌意乱,入殿后一掀衣袍径直跪下,前额重重触地。
“罪臣……”
“言将军。”
李衡一袭常服,长发随意拢起并未束冠,闻言立即缓声截断话音,将茶壶往案几上轻轻一搁:
“将军何罪之有?”
他说完,懒理衣袖推出瓷杯之一,这才掀起眼皮望向跪在门边的人——
言韶身着素衣,乌发仅由一道暗白布条堪堪收拢,垂于肩头稍显凌乱,他双手交叠,将其垫于额下深深叩首,身形单薄,肩头隐隐发颤。
与印象中那个明朗飞扬、能说会笑的少年截然不同。
来自天子的轻叹惊起空气颤栗,言韶自知失言,一咬嘴唇正欲纠正,塌上那人却又施然开了口:
“跪那么远做什么,过来,让朕瞧瞧你。”
紧接着,像是有意要让谁听见似的,李衡又和颜悦色地补了一句:
“怀卿。”
极尽友善也极尽亲切的低唤字字清晰,抚在言韶肩头也飘入了来送点心的简公公耳中,侍奉皇上多年的太监心思玲珑,听过便知圣上是何态度,他手捧食案放好小碟,出门后挥手赶走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小太监:
“去去去,哪凉快上哪待着,皇上同言将军叙旧,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!”
小太监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飞快对视飞快了然,没多久便跑没了踪影。
殿内。
“皇上,臣知错。”
言韶依言来到李衡身边,双膝一弯重又跪地,他低着脑袋哑声认错,藏在袖中的手局促碾着指尖,不敢抬头。
“臣识人不明,不该……逞一时风流,酿成大祸。”
少年艰难开口,目光胶在案几一角不肯挪动分毫,只感觉心神俱裂,散开令人窒息的苦——他根本不是逞风流,可他只能这样说,必须这样说。
“请皇上降罪。”
——因为这是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人为了护他编造出的说辞。
也只有这样,高调送出前朝余孽的他才能免去死罪,免去对亲眷友人的牵连。
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言韶颓然闭眼,第一次如此厌恶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。
“无妨。”
另一边,李衡抿了一口茶,不动声色扫过少年通红的眼,宽慰道:
“少年本该肆意,谁还没个千金一掷搏红颜笑的时候。”
“是莫惊澜那逆贼糟蹋了你的心意,怀卿,你受委屈了才是。”
妥帖无比的安慰挑不出半点错处,言韶干涩弯眼,挤出一个僵硬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笑容:
“皇上仁慈,臣定当铭记于心,以功绩报大乾。”
李衡听过这话却是笑了。
“谁教你的这些漂亮话术哄人,这个年纪该说什么就说什么,别学你哥哥正经无趣的那一套。”
男人语气随意,拍拍言韶的肩膀示意他去自己对面坐,说道:
“忠心自有日月鉴,是非也有青天断,证据证你无罪,大理寺便宣你无罪。”
“大理寺宣你无罪,朕便信你无罪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将盛有点心的雕花瓷碟推推换换:
“既然无罪,便不必这般拘谨,反倒显得你我生分。”
一碟淋了枫糖浆的桂花糕由远及近,停在言韶手边赏心悦目,李衡眉目舒展,拿起玉筷一并向前递去,神色自然:
“更何况,当年若非言帅临终有言,指名将你托付给舒家抚养——”
“如今你也应该唤朕一声皇兄。”
软玉冰凉,贴上指尖激起星点寒意,言韶顺从安静,夹起桂花糕送入口中,眼睫轻颤。
是了,如若没有言钊的亲口托付,他原该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。
“当年朕一度羡慕怀晏,羡慕他有一个像你这般活泼讨喜的兄弟,每日围着他‘哥哥哥哥’地叫,可爱的紧。”
李衡简单尝了一块栗子糕,似是漫无目的同言韶唠起家常:
“朕还记得,怀卿幼时也会大大方方唤朕一声‘太子哥哥’。”
“嗯…”
言韶闷闷应声,被皇上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闹得无端紧张,心中愈发没底。
——李衡此人,抓人时干脆果决,既不念他有功在身,也不顾他手下在后,能允御林军当众缴他兵器,在一众将士面前让他狼狈而跪,不得起身。
也能为了替他洗清罪名暗中做局,祭数名无辜护卫以求稳妥,从容自如。
而现在,这位心有七窍的少年帝王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,请他到自己的内殿吃点心,忆当年,举手投足尽显兄长亲切,不似作假。
恩威并施,深不可测,叫人难以招架,甚至无从揣测。
时间在微妙的气氛中悄然流过,李衡和蔼健谈,自始至终唤人“怀卿”,时而拿言韶在战场上几次抗命之事调侃打趣,时而教育他好生孝敬舒家长辈,委婉隐晦的敲打听得言韶冷汗连连,认错保证的话说了一箩筐,满心后怕。
因此,待到李衡终于说出那句“时候不早了,怀卿也该回府休整”时,言韶几乎就要跪地谢恩。
没成想李衡还有最后一记重锤等他。
“密训一事,怀卿可曾责怪过朕?”
脑中蓦地炸开轰鸣,随后尚未褪色的记忆山呼海啸席卷而来,言韶不知道自己回答“不曾”时用了何种表情,只知道自己既已摇头否认,未来便再也无权对此事发表任何负面意见。
●
日头西斜,言韶借口有事请李衡派来的人将自己送至校场,并在目送其远去后跃身上马,咬牙直奔乱葬岗。
——他要去寻蒙冤而死的护卫,至少不能让他们烂在那种地方。
少年面色清凛,扬鞭疾驰一路不停,任凭仲夏黄昏本该柔和的风在脸上割出阵阵刺痛,双目似血通红。
他十指紧攥,不顾粗砺缰绳刮过布满伤痕的掌心,感受不到痛处一样不蹙眉头,终是在飞跨一处树丛时弄断了临时束发的脆弱布条。
青丝骤散。
马蹄仓惶,言韶麻木而决然,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再次提速,目露哀恸。
却在认清路口来人后猛收缰绳,表情瞬间开裂。
“嘉年哥哥……”
失去知觉已久的心口顷刻收紧,言韶呼吸一窒,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。
“嘉年哥哥……”
少年不知所措,茫然间只会卷着哭腔唤人,他翻身下马,脚步跌跌撞撞忙乱不堪,整个人几乎跌入嘉年怀中。
嘉年眉目低垂,接下言韶将人拥了满怀,右手轻轻抚过他的后背,沉稳有力。
而他温柔且安定,用手指耐心理顺言韶的长发,开门见山:
“我知道你为何要来这里,但是怀卿,不可以再向前走了。”
“他们现在并非你的亲卫,而是试图隐瞒重要证据的罪人,死有余辜。”
不容置疑的语气没有丝毫缝隙,落入言韶耳中无异于一颗惊雷,少年下意识摇头,推开嘉年退后一大步,满面泪痕。
“不是……不是这样的!”
他无助哽咽,眼尾鼻尖红的令人心碎,又重新上前抓紧嘉年的手:
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,一切行事不过听我安排,没有人跟着我、嘉年哥哥,我保证!”
“没有人跟着我……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,他们……”
“他们或许忠于你,但是于皇上和大乾而言,他们手握证据却不上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。”
然而嘉年并没有允许言韶说完:
“为了几名罪人深夜搜寻乱葬岗,还是在刚刚出狱、未曾归家的此时此刻,将军自己认为合适吗。”
“言怀卿,你不该出现在这里。”
堪称平静的宣判当头落下,言韶心如死灰,抓着嘉年的手凄惶跪地,眼泪大颗砸落,泣不成声:
“不、不合适……我不该出现在这里,对不起……嘉年哥哥……我错了,我知错了。”
“可是他们……他们……”
他们不该死在这种地方啊。
掌心传来剧烈颤意,少年双手冰凉,颠三倒四说着心中绝望,一遍又一遍:
“他们还很年轻,有勇有谋有抱负,会笑着说此生归宿是马革裹尸也没有什么不好,因为无愧无悔。”
“他们有家人……有父母兄弟,其中一个还有不足满周的孩子。”
“嘉年哥哥,他们的家人该怎么办啊……他们全家都会被打上罪人标签的。”
口中漾开化不开的腥甜,言韶徒劳垂泪,跪在嘉年腿边不停道歉,不停乞求:
“我知错了,真的知错了,嘉年哥哥……你让我找找他们,求你了。”
“求你了……让我找找他们……好不好嘉年哥哥。”
“你若真的知错,就不该继续跪在这里求我。”
嘉年心痛不已,借傍晚的昏沉掩下自己微红的眼眶,俯身揪住言韶的衣领,冷声问道:
“你的知错就跪在这里求我放你去见犯了罪的死人?”
质问直白狠厉,言韶浑身颤抖,抓着嘉年的衣摆拼命摇头,不敢再求。
“好,跟我回府。”
于是嘉年敛眉,一根根掰开言韶勾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,落下最后通牒:
“站起来,不要让我绑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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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彩蛋。
是归根结底还是被嘉年绑回家的言韶(。)
小翻译又双叒叕上线了:
李衡:怀卿。
简公公:呦,叫的挺亲,看来言将军的确没失势,皇上要保他。
于是简公公出门后:皇上和言将军叙旧呢。
潜台词:是叙旧,不是问责,也不是降罪,懂?
小太监们:懂懂懂。
于是“李衡没有降罪言韶”这件事会在某些“不经意”的瞬间传出去。
李衡跟言韶打的就是温情牌,至于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,大家见仁见智。
言韶回家了,回家后要面对一个吓死人的舒问亭,然后挨家法。
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喜爱,鞠躬O(≧▽≦)O